儿时的记忆里,家乡长汀客家人的年,是热闹而隆重的。每年刚人腊月,县城里年的仪式感,就逐渐深厚庄重起来。晴好的日子,人们就开始忙着拆洗被褥、蚊帐、窗帘。那些街头巷尾飘舞着的床单、被套,就如年的先遣部队的旗帜一般,把年的气氛一天一天调动得浓稠起来。接着人们在自己的房前屋后,用稻草、丝瓜络等天然洗涤佳品,使劲搓洗桌椅和锅盖,再把这些木制物品摆放在阳光下,晒得干爽发白。这即是年前的预备战了。每家每户,几乎没有哪一个家庭敢于偷懒躲过这一战役,即使最忙碌无暇的主妇,也必须赶在新年到来之前,把家里能洗的都洗一遍,能擦的都擦一遍,仿佛不如此,不足以庄重地迎接年的到来。
对于儿童,年的感觉更多是在锅里。那时候的锅灶,都是敦实宽大的柴火炉灶,砖垒土夯,烟囱直立,像一座小城堡。灶台上通常一前一后嵌置两口铁锅,前锅极大,比现代人使用的燃气锅恐怕要大几倍,后锅稍小,但也比现在的锅大许多。柴火炉灶的灶门,通常是拱形,前面有一个小槽堆放引火的易燃刨花,兼放铁钳铁铲等工具。这样的柴火炉灶,需要一个人专门负责,及时往炉膛里添加木柴。家里安静乖巧的小女孩通常就充当此角色,因此民间颇多小姑娘曾经有过“烧火妹”的乳名。这个名字虽然土得掉渣,却还温暖,毕竟灶台炉火映红脸庞的感觉,要比西方文学作品中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画面温馨许多。
对于孩子们来说,这两口大铁锅,承载着他们对年的美味的所有期冀。
年前一周左右,街坊邻居们就开始在灶台上忙碌了。客家长汀的习俗,煮一系列的年节食品,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内容,因此要选定吉好日子,预备足当天要在柴锅上 煮的食材。其中最重要的一种,当地人称 糖“i,其实就是油炸的红糖年糕。这种经典的客家小吃,需要提前把糯米浸泡,再磨成浆,然后用大块白色棉布兜住,绑牢,上面压上大磨石等沉重的物品,让浆中的水分榨出,待一两天后打开,掺人红糖,和面一样,把红糖和半干湿的糯米粉充分揉搓,搓成十多公分长的小圆柱,依次排列在簸箕上,等候下锅 煎。刚起锅的年糕,外酥里嫩,香甜烫口,无论是大人小孩,都免不得要争先尝尝。除了 年糕,长汀人要 煎的年货还有许多,比如灯盏糕、芋头丝,黄豆,花生米,烧大块等。一般来说,这一天制的东西,要吃上整个正月甚至更长的时间,因此这一天的工作量是相当大的,除了主妇掌勺司厨,还需要烧火妹添柴助火;男主人力壮,一般负责劈柴、揉面,其他小孩帮忙搓年糕,更有相处亲密的邻居,错开时间,互相帮助做完这一天的重要工作,那一种场面,其乐融融,欢声笑语,真正是年的大彩排。
那时候的街巷民居,门挨着门,窗对着窗,邻里之间走动尤为勤。因此在这一天煮年糕的活动中,除了帮忙做事,也是要帮忙鉴定品尝的。虽然各家都是差不多的程序和内容,但还是免不了要互相赠送,以示友好或者讨教。我小的时候,总是在这一天被指派,端着一大碗满满的年糕灯盏糕等食物,一家一家送去左邻右舍,请人品尝。也总是在那几天,天天吃着不同人家送来的 煮年货。有些从农村搬来的住户,保存着原住地的乡俗,制的年糕有不同款式,不同味道,甚至还有咸味的
年糕和城里没有的小吃小点,别有意趣。
柴火炉灶上的锅,在那一天,几乎从早到晚都是不得空闲的。大半锅的油,一直沸腾到几乎只剩锅底,才能完成那一天的重要操作。烧火妹坚守岗位的酬劳,除了就近叼食最新出炉的美味,在炉火前映得通红的小脸,亦可映红得如年画一样甜美。但是如果烧火工作做得不精准,造成“前锅未滚,后锅翻翻滚”的局面,通常是要被家长嗔怪的。在那一天,前锅忙碌,后锅也不得闲。当天吃了油炸食品,智慧的客家人知道该如何调理平衡,便在后锅同时熬煮一大锅的猪骨汤,添人白萝卜胡萝卜炸豆腐白豆腐等配料,用前炉的余温,慢慢熬煮到猪骨绵软,汤色乳白。一碗浓汤,一块香糕,这样的美味,在后来的燃气炉灶时代,再也无法追寻。现代人从科学的角度说,白萝卜胡萝卜是不宜同时食用的,但我长汀客家习俗,那一锅猪骨白萝卜胡萝卜汤,不但健康了代代客家人,更是在长汀人的胃里,浇铸上了永恒的美味的记忆。
年,愈来愈近了;年,也愈来愈远了。走近的,是那触手可及的日历上的时光,悬浮着空空落落的无所依托;远去的,是那遥不可望的童年的岁月,记忆着满满当当的多彩鲜香。柴锅煮年货,那是物质匮乏年代的舌尖盛宴,更是客居游子归乡旅途的心灵热盼。那是一锅浓浓的乡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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